五岭风云

作者   李秉钧

长篇小说连载之三十九

第二十章 燎原
 
 
冰冷的江水裹着死亡的气息，一波波冲刷着船舷。虞子期躺在船板积水中，每一次颠簸都像被重锤砸在胸口。毒在血管里奔涌，每一次心跳都拉扯着左臂伤口，剧痛和麻痹感交织，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骨髓中搅动。那半枚玉环上狰狞的“项”字，在眼前晃动、灼烧，将十二年的忠诚和信仰碾成齑粉，露出底下淋漓的血肉——父母、兄弟……弟弟那双至死都无法瞑目的、凝固着巨大恐惧的眼睛！
 
“呃……噗——！”
 
又一口粘稠的黑血呛出喉咙，带着内脏碎片特有的腥甜和铁锈味。视野边缘开始发黑，像墨汁在清水中晕染。石砣闷雷般的嘶吼在耳边炸开：“老大！撑住！快到了！虞家渡！咱们到家了！”
 
家？虞家渡？
 
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捅进虞子期混沌的意识深处。那个被大火烧成白地、浸透了虞氏一族鲜血的废墟！弟弟倒下的地方！那个老船夫惊恐万状、指着自己腰间短剑尖叫“魔鬼！你是魔鬼！你是来索命的！”的地方！
 
一股更甚于毒发的腥甜涌上喉咙，不是血，是滔天的恨意和足以焚毁灵魂的绝望。他想嘶吼那个名字，那个烙印在玉环上、刻入骨髓的名字：“项…籍…” 可声带只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连牙齿都在失控地打颤。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尽冰海的前一刹——
 
“嗖——嘭！”
 
尖锐的哨音撕裂江风，紧接着是沉闷的爆鸣！即使隔着船舱湿冷的木板，虞子期涣散的瞳孔也捕捉到了阴郁天幕上骤然炸开的一团猩红！那红，如血如火，灼痛了他濒死的双眼。
 
矿场！影…成了！
 
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电流，猛地贯穿了虞子期濒临崩溃的神经。那团猩红的光，像一颗投入地狱深渊的火种，瞬间点燃了他眼底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清明。恨！不能死！不能死在项家的毒刃之下！他必须活着！活着把剑，插进那个名字主人的心脏！
 
“呃啊——！” 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从喉咙深处挤出，虞子期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对抗着体内肆虐的剧毒和撕心裂肺的痛苦，指甲深深抠进身下浸透血水的船板，指节惨白。
 
---
 
矿场入口，已成炼狱。
 
猩红的信号火箭在低垂的铅灰色云层下炸开，刺目的光芒短暂地照亮了这片死亡之地。泥泞的空地上，尸体枕藉，鲜血混合着雨水肆意横流。守卫的、囚徒的，残肢断臂散落各处，鹤嘴锄、锈刀、断裂的长矛插在泥里或尸体上。熊熊燃烧的窝棚发出噼啪爆响，冲天火光将一切染上疯狂跳动的血色，也清晰地映出望楼上弓箭手狰狞扭曲的脸。
 
“放箭！给老子射死这群猪猡！一个不留！”监工李头儿站在稍远处一处高起的矿石堆上，声嘶力竭地挥舞着环首刀，脸上溅满血点，如同恶鬼。他身边，更多的守卫正从矿场深处涌出，刀枪林立，迅速组成新的、更厚实的包围圈。
 
“咻咻咻——！”
 
又一波密集的箭雨如同死亡的冰雹，从望楼和守卫阵中泼洒而下。刚刚冲出矿洞、暴露在火光下的囚徒们如同被镰刀扫过的麦秆，惨叫着成片倒下。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囚徒被三支箭同时贯穿后背和脖颈，扑倒在泥水中，身体兀自抽搐，浑浊的眼睛望着山林的方向，死不瞑目。
 
“冲啊！冲出去才有活路！等在里面就是等死！快——冲啊——！！！”
 
影的嘶吼如同滚雷，在混乱的杀戮场中炸开。他如同鬼魅般在箭矢的缝隙间疾掠，手中的环首刀化作一道冰冷的银弧，精准地削断了一个从侧面扑来的守卫持弩的手腕。守卫的惨嚎被淹没在更大的喧嚣里。影的目标是那片陡峭湿滑、被黑暗笼罩的山林，那是唯一的生路。他必须冲出去，也必须让更多的人冲出去！火种已成，但若被扑灭在此地，一切牺牲都将毫无意义！
 
他的吼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矿洞深处最后的绝望。
 
“跟那好汉冲啊！”
“杀光项家狗！”
“老子不想被射成刺猬！冲出去！”
 
压抑到极致的火山轰然爆发！矿洞深处，黑压压的人影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带着积压了无数岁月的痛苦、仇恨和求生的本能，疯狂地涌了出来！他们赤手空拳，或挥舞着仅有的石块、断裂的镣铐，甚至用牙齿，发出非人的嚎叫，不顾一切地撞向守卫仓促组成的防线和那致命的箭雨！
 
人潮汹涌！瞬间冲垮了守卫阵型的一角！混乱达到了顶点！刀砍进骨头的闷响，长矛刺穿身体的撕裂声，垂死的哀嚎，疯狂的咒骂，兵器撞击的锐响，火焰燃烧的爆裂声……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风暴。影的压力骤减，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身影如离弦之箭，猛地蹿向山林边缘！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汗水、血水，流进眼睛，视野一片模糊的猩红。就在他即将没入那片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山林时，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侧后方——一个年轻的囚徒正被两个守卫凶狠地按倒在泥水里。那囚徒异常瘦弱，肋骨根根凸起，浑身沾满泥浆和暗红的血，唯有那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纯净的、不顾一切的疯狂。他死死盯着影的方向，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在传递着什么。

 
是那个血奴！那个在矿洞深处，被影从守卫鞭下救出的、眼神里藏着不属于这地狱的某种东西的少年！
 
“妈的！”影咒骂一声，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冲入山林是生路，但回头就是地狱！他猛地拧身，脚下泥水飞溅，身体强行扭转方向，环首刀划出一道凌厉的半圆，狠狠劈向按住血奴的一个守卫的后颈！
 
“噗嗤！”
 
温热的液体溅了影一脸。另一个守卫惊骇回头，还未看清，影的膝盖已如同重锤般狠狠顶在他的下颌上！清晰的骨裂声响起，守卫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地。
 
“走！”影一把抓住血奴冰冷、瘦得只剩骨头的手腕，触手一片粘腻的冷汗和血污。血奴的身体轻得像一片枯叶，几乎是被影拖着扑向山林。
 
“嗖！”一支冷箭带着恶毒的呼啸，擦着影的耳畔飞过，深深钉入旁边一棵树干，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影拉着血奴，一头扎进浓密、湿冷的山林灌木丛中。身后，矿场入口那片被火光映红的修罗场，杀声、惨嚎声、兵刃交击声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冰冷的雨幕中翻滚、咆哮，为这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铅矿地狱，敲响了最暴烈、最血腥的丧钟！
 


作者   李秉钧

长篇小说连载之四十 


楚王宫，“静思阁”。
 
死寂。一种足以将人灵魂都冻结的死寂，弥漫在这象征着楚国最高权枢的空间里。冰冷的空气凝固了，连檐下滴落的雨水仿佛都悬停在半空。肃立的侍卫如同石雕，脸色惨白如纸，握着长戟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
 
阶下，那带来惊天噩耗的信使，身体已不再抽搐，背上的断箭触目惊心，身下一小滩暗红的血正缓缓洇开，浸透了冰冷的石阶缝隙。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无声地扩散着死亡和毁灭的味道。
 
范增枯瘦的手，稳稳地捏着那份被血污浸透、几乎看不出本色的帛书。他没有看。他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万载寒冰的利刃，死死钉在面前巨大的九州舆图上——钉在代表九江的那片区域。
 
那一片舆图，此刻仿佛正在无声地燃烧！龙且怒目圆睁、死不瞑目的首级，在想象中高悬于九江城门；三万楚军健儿的尸骸，在鄱阳湖口堆积如山；英布那“讨逆”的狰狞檄文，如同无形的鬼影，在每一个角落飘荡，将“弑君逆贼”的罪名死死扣在项氏头上！
 
“弑君…讨逆…”范增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只有离他最近、侍立在舆图旁的一个心腹文书，才捕捉到那几乎低不可闻、却蕴含着足以撕裂山河力量的音节。文书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稳，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范增那如同深渊寒潭般的背影。
 
阁内的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长了。每一息都沉重得如同千年。
 
终于，范增动了。
 
他缓缓抬起那只枯瘦、骨节分明的手，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将那份沉甸甸、浸透忠诚之血与叛将污秽的帛书，轻轻地，放在了舆图九江的位置。
 
帛书边缘黏稠的暗红血污，如同活物般迅速在象征土地的图绘上蔓延开来，像一道巨大而丑陋的伤口，又像一团刚刚泼洒上去、尚未凝固的烈焰。
 
窗外，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雨丝无声飘落，敲打着宫苑的琉璃瓦，发出单调而冰冷的滴答声。静思阁内，死寂得如同坟墓。唯有那染血的帛书，如同一个宣告，一个诅咒，在象征天下霸业的版图上，无声地宣告着一场足以焚毁一切的血火风暴，已然降临！
 
范增的目光，终于从舆图上那刺目的血污移开，缓缓扫过阁内噤若寒蝉的众人。那目光不再仅仅是锐利，而是淬炼了万载寒冰与地狱业火的深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毁灭轨迹的冰冷与决绝。
 
“传令。”他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不高，却如同金铁摩擦，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凿进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即刻封锁宫门，消息不得外泄。妄议者，斩立决。”
 
“喏！”侍卫统领声音发颤，但立刻躬身领命，转身疾步而出，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急召钟离昧、季布、项庄、项他，入宫议事。”范增的目光落在文书身上，“你亲自去。告诉他们，天塌了，即刻来擎。”文书脸色煞白，重重叩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静思阁。
 
“召巫医。”范增的目光最后落在阶下那具信使的尸体上，语气没有任何波澜，“验毒。查清箭矢来源，追索其一路行踪，接触何人。”
 
最后一道命令下达，阁内再次陷入一种更沉重的寂静，只剩下外面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范增不再言语，他缓缓转过身，再次面向那张巨大的九州舆图，背对着所有人。瘦削的背影如同一柄插在风暴中心的孤峭古剑，承受着万钧雷霆的压力，却依旧笔直地指向苍穹，仿佛要独自撑起这即将倾覆的楚国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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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被湍急的江水裹挟着，狠狠撞在虞家渡残破的栈桥木桩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剧烈的震动让昏迷中的虞子期身体猛地一弹，又一口黑血涌出嘴角。
 
“老大！到了！咱们到了！”石砣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狂喜，他庞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手死死按住虞子期左臂伤口上方减缓毒血奔流，另一只手猛地抄起虞子期的腰，如同扛起一袋沉重的沙石，一步便跨上了摇摇欲坠的栈桥。腐朽的木板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冰冷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脸上。虞子期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晃动，如同蒙着一层血雾。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斜刺向铅灰色的天空。荒草在瓦砾和泥水中疯长，枯黄而绝望。十二年前那场焚毁一切的大火留下的疮痍，在凄风冷雨中无声地控诉。
 
就是这里。弟弟倒下的地方！那柄沾满泥泞和弟弟鲜血的青铜短剑！那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军官，狞笑着挥剑劈下！剑锋撕裂空气的锐响……弟弟那双至死都无法瞑目的、凝固着巨大恐惧的眼睛……无数破碎的血色画面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虞子期的脑海！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嘶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身体在石砣臂弯里剧烈地痉挛起来，左臂伤口处黑紫色的毒血汩汩涌出。
 
“老大！撑住！我找地方！”石砣心急如焚，巨大的身躯在废墟中跌跌撞撞地奔行，铜铃般的眼睛焦急地扫视着四周。风雨更急了，吹得荒草伏地，呜呜作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
 
终于，石砣发现了一处相对完好的角落——半堵残墙和几根倾倒的巨大焦黑梁木，勉强搭出一个能遮蔽风雨的三角空间。他小心翼翼地将虞子期安置在最干燥的角落，脱下自己早已湿透、沾满泥污血迹的粗布外袍，胡乱盖在虞子期身上。
 
“药…老大你撑住！”石砣手忙脚乱地在自己破烂的衣襟内摸索着，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包。打开，里面是几株早已被雨水泡得发蔫、边缘有些发黑的草药。他认得其中一株边缘呈锯齿状的绿叶草，影塞给他时说过能吊命。他毫不犹豫地将那株草塞进嘴里，用尽力气咀嚼，苦涩辛辣的汁液瞬间充斥口腔，刺激得他眼泪直流。他俯下身，掰开虞子期紧咬的牙关，将嚼烂的草泥混着唾液，一点点渡入虞子期口中。
 
“咽下去！老大！咽下去！”石砣一边渡药，一边用蒲扇般的大手不断揉搓虞子期冰冷的胸口和心口，试图唤醒他的生机。他能感觉到老大身体里的热量正在飞快地流失，像握着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苦涩的汁液滑过喉咙，带着一丝微弱的辛辣刺激。虞子期涣散的意识被这强烈的味道狠狠刺了一下。眼前扭曲的血色废墟开始旋转、变形。弟弟那双恐惧的眼睛似乎近在咫尺，无声地望着他。
 
“哥…哥…”一个微弱、稚嫩、带着无尽委屈和恐惧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十二年的时光壁垒，直接在他灵魂深处响起。
 
“子羽！”虞子期在意识深渊中发出无声的呐喊，身体猛地一挣。
 
“老大！老大你醒了？！”石砣惊喜地大叫。
 
但虞子期并未真正清醒。他陷入了更深的、由剧痛、剧毒和滔天恨意编织的梦魇。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年前那个血与火的雨夜。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怀里是弟弟虞子羽逐渐冰冷的、小小的身体。不远处，那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军官，正将沾满弟弟鲜血的青铜短剑在尸体的衣服上擦拭。剑柄末端，那火焰般的纹饰在火光下如此刺眼！军官抬起头，狞笑着看向他，嘴唇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
 
“虞家的孽种…一个也别想跑！”
 
“不——！”虞子期在梦魇中嘶吼，身体剧烈地颤抖，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滚落，混着脸上的血污泥水。
 
“老大！醒醒！是梦！是梦啊！”石砣焦急地摇晃着他，用自己粗壮的手臂紧紧箍住虞子期疯狂挣扎的身体，防止他伤到自己。
 
就在这时——
 
“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的、踩踏湿滑泥泞和枯草的脚步声，从废墟深处传来，在风雨声中若隐若现，带着一种非人的谨慎和飘忽。
 
石砣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猛兽！他猛地抬头，铜铃般的眼睛爆射出骇人的凶光，死死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把从江边守卫尸体上摸来的、带着缺口的短匕。
 
是谁？项家的追兵？还是这废墟里的…不干净的东西？
 
石砣屏住呼吸，巨大的身躯微微伏低，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出的棕熊。他将虞子期往残墙更深处挡了挡，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两点燃烧的鬼火，锁定了那片在风雨中摇曳晃动、仿佛潜藏着无尽恶意的荒草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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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滂沱。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抽打着山林，树叶噼啪作响，地面的泥浆被冲刷出道道沟壑，汇成浑浊的小溪四处流淌。矿场方向冲天的火光和震天的杀喊声，在雨幕和山林的阻隔下，变得沉闷而遥远，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回响。
 
影拉着血奴——那个被他从泥泞中拖出来的少年，在湿滑陡峭、荆棘密布的山林中亡命奔逃。每一次落脚都伴随着泥浆的飞溅和脚下随时可能崩塌的湿滑腐叶。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脖颈灌进衣服里，带走仅存的热量。血奴的身体轻得可怕，几乎是被影半拖半抱着前进，他急促的喘息如同破损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痛苦的嘶声，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泥污，露出底下异常苍白、毫无血色的皮肤，嘴唇冻得发紫。
 
“别停…撑住…”影的声音嘶哑低沉，他自己也气息粗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被弩箭擦过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他警惕地回头望了一眼，矿场的火光在雨幕和山峦的遮挡下，只剩下天际一抹模糊的、令人心悸的暗红。但追兵随时可能咬上来。
 
血奴脚下一个趔趄，被盘结的树根绊倒，整个人向前扑去。影反应极快，手臂一紧，硬生生将他拽住。血奴闷哼一声，身体软软地靠在影身上，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肩膀剧烈耸动。
 
“咳…咳咳…我…我跑不动了…”血奴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带着濒死的绝望，“你…你自己走…别管我…”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影，那里面燃烧的纯净疯狂似乎被冰冷的雨水浇熄了大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灰暗。
 
“闭嘴！”影低喝一声，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半蹲下身，不顾血奴微弱的挣扎，强行将他甩到自己背上。少年的身体冰冷而僵硬，骨头硌得影生疼。“抓紧！”影命令道，反手将环首刀插回腰间，双手抓住旁边一根粗壮的藤蔓，脚下猛地发力，借力向上攀爬。陡峭湿滑的山坡，背着一个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人，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血奴伏在影宽厚冰冷的背上，脸颊贴着影湿透的粗麻衣料，能感受到下方肌肉因用力而贲张的坚硬轮廓和传递过来的、一丝微弱却顽强的热量。他涣散的意识仿佛被这点热量烫了一下。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影被雨水冲刷得紧贴在脖颈上的黑发，看着那棱角分明、沾满泥污血渍的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紧绷着，如同岩石雕琢。一种极其陌生的、混杂着依赖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情绪，在冰冷的绝望深处悄然滋生。他下意识地收紧了环在影脖子上的、冰冷枯瘦的手臂。
 
影没有回头，只是背着他，更加奋力地向上攀爬。风雨如晦，山林如同无边的墨绿色迷宫，吞噬着他们渺小的身影。只有影粗重的喘息和脚下泥浆滑落的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顽强地存在着。
 
不知过了多久，影终于攀上一处相对平缓、背风的山坳。几块巨大的风化岩石堆叠在一起，形成一个天然的、勉强能遮蔽风雨的浅洞。他将几乎失去知觉的血奴小心地放在干燥些的石壁下。
 
“待着别动。”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喘息。他迅速转身，拔出环首刀，警惕地扫视着下方幽暗的来路。雨幕茫茫，山林在风雨中摇摆，如同无数择人而噬的鬼影，暂时看不到追兵的踪迹。但影不敢有丝毫放松。李头儿那种人，绝不会轻易放过逃走的囚徒，尤其是他影！
 
他退回浅洞，靠着冰冷的石壁坐下，剧烈地喘息着，肋下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他撕下一块相对干净的内衬衣角，借着岩石缝隙流下的雨水，开始擦拭环首刀上的泥污和血渍。冰冷的雨水浸湿布片，也刺激着伤口，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
 
“你…”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影抬眼，看到血奴蜷缩在角落，正看着他，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为什么救我？”少年的声音依旧嘶哑虚弱，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探询。
 
影擦拭刀锋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洞外的雨幕。“顺手。”他吐出两个字，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下雨了。
 
血奴沉默了。他抱着自己冰冷的膝盖，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过了片刻，他又低低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飘忽，像是在梦呓：“…我看见…信号…红色的…在天上炸开…像血…”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眼神有些空洞，“…还有…船…江上有船…很急…船上…有个人…快死了…血…很多血…”
 
影擦拭刀锋的手猛地一顿！冰冷的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线寒芒。他倏然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钉在血奴苍白的脸上！船？江上？快死的人？这少年…在说什么？矿场暴动，江上怎会有船？还载着快死的人？他怎么可能“看见”？
 
血奴被影的目光刺得一缩，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但很快又被那种奇异的、空洞的执着取代。“…是真的…”他喃喃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梦…又不像梦…那个人…很重要…和…和你一样重要…”
 
影的眉头紧紧锁起。他盯着血奴，少年脸上只有茫然和一种近乎天真的肯定。不像撒谎，更像是某种癔症？矿洞里的非人折磨，足以摧毁任何人的神智。影压下心头的疑虑和一丝莫名的悸动，声音沉冷：“闭嘴。保存体力。追兵随时会到。”他不再看血奴，继续擦拭着刀锋，但动作明显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洞外的雨，依旧无休无止地下着，将天地连成一片混沌的灰白。矿场方向的火光早已看不见，但那片被血与火染红的天空，却如同烙印般刻在影的眼底。还有血奴那番似梦非梦、指向江上血船的呓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紧绷的心弦上激起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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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城，楚王宫，“静思阁”。
 
空气凝滞如铅，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巨大的九州舆图上，那份染血的帛书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血腥气。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成了这片死寂里唯一的背景音。
 
“咚、咚、咚。”
 
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厚重的阁门被无声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潮气。四道身影裹挟着外面的风雨寒意，大步踏入。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甲胄在身，行走间带着金铁交鸣的铿锵之声，正是钟离昧。他国字脸上线条刚硬，浓眉紧锁，眼神如电，进门瞬间目光便死死锁定了舆图上那份染血的帛书，瞳孔骤然收缩，一股铁血悍将特有的煞气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
 
紧随其后的是季布，他面容方正，气质沉稳，但此刻沉稳中也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疑。项庄一身劲装，年轻的面庞上写满了震惊和不敢置信。最后进来的项他，作为项氏宗族中较为年长持重者，脸色最为凝重，眼神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
 
“亚父！”钟离昧率先开口，声音如同闷雷，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和惊怒，“九江…龙且将军他…？！”
 
范增缓缓转过身。他依旧站在舆图前，背对着窗外铅灰色的天光，瘦削的身影在巨大的地图前显得异常孤峭。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眸，此刻如同两口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寒潭，目光扫过四人，带着一种冰封千里的沉重压力。
 
“龙且殉国，三万先锋，尽没于鄱阳湖口。”范增的声音响起，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冰锥，狠狠凿进四人的心脏，“英布反了。竖‘讨逆’旗，昭告天下，言项王…弑杀义帝。”
 
“弑君？！”
 
“讨逆？！”
 
“英布狗贼安敢如此！”
 
项庄失声惊呼，项他倒吸一口冷气，季布脸色剧变。钟离昧更是虎目圆睁，一股狂暴的杀气轰然爆发，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放屁！这是污蔑！是构陷！龙且将军怎会…怎会中此奸计？！英布狗贼！我钟离昧必将其碎尸万段！”
 
“污蔑？”范增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骨面，瞬间压下了钟离昧的怒吼。他枯瘦的手指，缓缓指向舆图上那份染血的帛书，“此乃龙且亲兵冒死突围送出的最后军报！英布檄文已传檄天下！此刻，恐怕已至齐、赵、燕、汉！天下诸侯，皆闻项王‘弑君’之名！此非污蔑，此乃诛心！此乃倾覆我楚国根基的燎原之火！”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众人心头。钟离眜的杀气被这冰冷残酷的现实硬生生压回，脸色由赤红转为铁青，牙关紧咬。项庄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季布和项他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骇与沉重。弑君！这是足以让天下共诛的滔天罪名！英布此计，狠毒至极！
 
“亚父！当务之急，是立刻发兵，踏平九江！擒杀英布，以正视听！”钟离眜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请命，声音斩钉截铁，“末将愿为先锋！必取英布狗头，祭奠龙且将军和阵亡将士英灵！”
 
“发兵？”范增嘴角勾起一丝极冷、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洞察一切的冰冷，“英布既敢反，又设下如此毒计全歼龙且三万精锐，你以为他会坐等王师讨伐？九江郡多水泽山林，易守难攻。他必已据险而守，广联诸侯！此刻贸然兴兵，正中其下怀！此其一。”
 
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其二，弑君之名，如附骨之疽！不先洗刷此污名，我楚国大军所到之处，皆被视为弑君逆党！天下人心背离，诸侯畏我如虎狼，甚或群起而攻之！内忧未靖，强敌环伺，此乃取死之道！”
 
“那…那该如何是好？”项庄声音发颤，急切地问道。
 
范增的目光缓缓移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季布：“季布将军。”
 
“末将在！”季布立刻躬身。
 
“你素以信义著闻，一诺千金，天下皆知。”范增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即刻持我符节，秘密出使临淄（齐）、邯郸（赵）、蓟城（燕）！面见田荣、陈馀、臧荼！不必多言，只问一句：昔日项王分封，可有不公？今有逆贼英布，构陷项王弑君，欲乱天下，其心可诛！项王欲邀天下诸侯，共赴九江，明辨忠奸，以正视听！问他们，敢不敢来？敢不敢当着天下人的面，与项王、与英布，当面对质！”
 
季布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范增的用意！这是要将英布架在火上烤！将“弑君”这盆脏水反泼回去！利用他季布的信誉，逼诸侯站队！他深吸一口气，抱拳沉声道：“末将明白！必不辱命！”
 
“钟离眜将军！”
 
“末将在！”
 
“即刻持我虎符，”范增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如刀锋，“调集彭城及周边所有能战之兵！封锁所有通往九江的要道！尤其是泗水、淮水一线！严查过往船只行人！任何可疑者，格杀勿论！同时，派出精锐斥候，不惜一切代价，潜入九江，我要知道英布的一举一动！鄱阳湖口，龙且将军殉国之处，给我一寸一寸地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更要查清，他是如何中的埋伏！我要知道每一个细节！”
 
“末将领命！”钟离眜抱拳，声如洪钟，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项庄、项他！”范增的目光最后落在两位项氏宗亲身上。
 
“在！”两人立刻躬身。
 
“项庄，你立刻带可靠人手，严密监控城中动向！尤其是那些与诸侯有旧、或心怀叵测之人！凡有妄议九江之事、传播流言蜚语者，”范增眼中寒芒一闪，“无论身份，立斩！人头悬于市口！”
 
“是！”项庄眼中也闪过一丝狠厉。
 
“项他，”范增的声音放缓了一丝，但依旧带着沉重的压力，“你亲自去查一件事。查清楚，义帝熊心，究竟是怎么死的！何时？何地？何人所为？我要确凿的证据！一丝一毫的线索都不能放过！”
 
项他心头剧震！义帝之死，一直是项氏高层讳莫如深的禁忌！亚父此刻旧事重提…他不敢深想，只能重重应下：“喏！”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冷的铁流，从这间风雨飘摇的静思阁中奔涌而出，带着范增那孤注一掷、力挽狂澜的决绝意志，射向楚国这台庞大而危险的战争机器。一场席卷天下、血火焚天的风暴，已由九江点燃，而彭城这权力核心，正以其冷酷而高效的意志，准备着迎接这场足以焚毁一切的风暴，并将其…导向毁灭敌人的方向！
 
阁外，风雨如晦。阁内，杀机凛冽。范增再次转身，面向那张巨大的染血舆图，背影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沉默地积蓄着足以焚毁天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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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家渡废墟，风雨如晦。
 
石砣庞大的身躯如同磐石，挡在虞子期藏身的三角角落前，一双铜铃巨眼死死盯着废墟深处那片在风雨中剧烈摇晃的荒草丛，凶光毕露。手中的短匕紧握，刃口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寒芒。
 
“沙…沙…沙…”
 
那飘忽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近了一些，似乎在试探，又像是在泥泞中艰难跋涉。声音来源飘忽不定，被风雨声切割得断断续续，仿佛来自四面八方。
 
石砣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咆哮，像一头被侵入领地的猛兽。他微微弓起背，全身肌肉紧绷，蓄势待发。他不在乎来的是人是鬼，只要敢威胁到老大，他就撕碎它！
 
“谁？！滚出来！”石砣猛地一声暴喝，声音如同炸雷，在断壁残垣间轰然回荡，瞬间压过了风雨声。
 
荒草丛的晃动骤然停止。
 
死寂。
 
只有风雨更急地抽打着废墟。
 
几息之后，那片半人高的枯黄荒草，被一只枯瘦、沾满泥污的手，颤抖着拨开了。一个佝偻的身影，如同从地底爬出的幽魂，出现在石砣凶悍的目光中。
 
那是一个老妪。瘦小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穿着一身早已看不出原色、破烂如缕的麻布衣裳，被雨水彻底浸透，紧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花白稀疏的头发贴在头皮上，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和泥污，一双眼睛浑浊不堪，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分不清眼白和瞳孔，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空洞的惊悸。
 
她似乎被石砣那声炸雷般的暴喝和凶神恶煞的模样吓住了，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旁边一根焦黑的断木，才勉强没有瘫倒。她浑浊的眼睛越过石砣巨大的身躯，死死盯向他身后角落里昏迷不醒的虞子期，嘴唇哆嗦着，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鬼…魔鬼…索命的…又来了…”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两块锈铁在摩擦，充满了非人的恐惧。
 
石砣一愣。这老妪…有点眼熟？他猛地想起老大意识模糊时喊出的那个名字——“子羽”！还有那个老船夫惊恐的尖叫！
 
“你…认识我老大？”石砣压下心头的凶戾，粗声问道，巨大的身体微微侧开一点，让老妪能更清楚地看到虞子期沾满血污泥水的脸。
 
老妪的目光死死钉在虞子期脸上，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恐惧和一种…刻骨铭心的悲痛。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虞子期腰间——那里，斜插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青铜短剑！剑柄末端，那火焰般的纹饰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
 
“剑…那剑！”老妪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凄厉无比，如同夜枭啼哭，“就是这剑！杀了我儿！杀了我家阿羽！魔鬼！十二年了！十二年了！你还要回来索命吗？！”她猛地扑倒在地，不顾泥泞，用枯瘦的拳头疯狂捶打着地面，发出绝望而嘶哑的哭嚎：“我的儿啊！我的阿羽啊！你死得好惨啊！”
 
轰！
 
石砣的脑子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中！阿羽！子羽！老大的弟弟！这老妪…是虞子期的母亲？！是老大在这世上仅存的血亲？！
 
“阿婆！阿婆！您别这样！”石砣瞬间慌了神，巨大的手足无措。他连忙收起短匕，笨拙地想上前搀扶，又怕自己粗手粗脚伤到这枯槁的老人。
 
老妪的哭嚎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石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你…你们是一伙的！都是魔鬼！滚！滚出虞家渡！这里不欢迎你们！滚啊——！”
 
就在这时，角落里的虞子期身体猛地一抽，发出一声痛苦压抑的呻吟。他似乎在剧烈的梦魇中听到了什么，沾满血污泥水的脸上，眉头痛苦地紧锁着，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呼唤：“…娘…阿羽…”
 
老妪疯狂咒骂的声音骤然卡在了喉咙里。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虞子期痛苦的脸，那刻骨的恨意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茫然和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法割舍的剧痛。她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污，无声地汹涌而下。
 
风雨凄迷，抽打着这片浸透血泪的废墟。石砣僵在原地，看着状若疯魔的老妪，又看看濒死挣扎的老大，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如同这冰冷的雨水，瞬间淹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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