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岭风云

作者   李秉钧

长篇小说连载之二十五

第十三章 暗流
 
冰冷的雨丝抽打着彭城楚王宫深灰色的高墙，顺着琉璃瓦当滴落，在汉白玉阶前溅起细碎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湿重的泥土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肃杀。宫门森严，执戟甲士肃立，铠甲在晦暗天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眼神锐利如鹰隼，审视着每一个靠近的身影。
 
一辆沾满泥泞、毫不起眼的乌篷马车，在数名同样风尘仆仆、沉默如铁的骑士护卫下，缓缓驶至宫门前。车帘纹丝不动，如同里面载着一块冰冷的石头。
 
“止步！”当值校尉按剑上前，声音洪亮而警惕。
 
为首的护卫骑士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掏出一面漆黑的玄铁令牌，令牌中央一个篆刻的“项”字，笔画刚劲，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他并未说话，只是将令牌无声地递到校尉面前。
 
校尉的目光在令牌上停留片刻，又扫过骑士们沉默却透着精悍的面容，以及那辆毫无声息的马车。他脸上的警惕之色稍缓，但眼神依旧锐利，微微颔首：“范公已在‘静思阁’等候。随我来。” 他侧身让开道路，手按剑柄，亲自引路。
 
沉重的宫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中缓缓开启，露出里面更深邃、更压抑的宫苑。马车和骑士无声地驶入，车轮碾压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回响。宫墙内的空气似乎更加凝滞，连雨丝落下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沿途遇到的宫人、侍者，无不垂首屏息，脚步匆匆，不敢有丝毫停留或窥视，仿佛这里盘踞着一头无形的凶兽。
 
静思阁位于王宫深处，独立于一隅，环境清幽，古树环绕，此刻却被连绵的阴雨笼罩，更显寂寥。阁内陈设简朴，唯有满壁的竹简和一张巨大的舆图昭示着此地主人的身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苦的药香和墨香。
 
范增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那幅描绘着天下山川地理的巨大舆图前。他身形瘦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色布袍，花白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他似乎在凝视着舆图上某个点——那是南方一片用朱砂勾勒出的、山峦起伏的区域，五岭。
 
脚步声在阁外停下，细微的禀报声传来。
 
范增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清癯，颧骨微凸，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洞察人心最深处的幽微。岁月和操劳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皱纹，每一道都仿佛蕴含着无数未宣之于口的谋略与沉浮。
 
衡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换下了那身湿透的夜行衣，穿着一套深灰色的劲装，依旧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和一丝难以洗去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迈步而入，动作沉稳，步伐精准得如同丈量过。草上飞、石砣和哑狼紧随其后，在门槛外无声止步，如同三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哑狼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裹得严严实实的麻袋，麻袋底部被渗出的深色水渍浸染，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泥腥和血腥的怪异气味。
 
衡山走到阁中，距离范增五步之遥，单膝触地，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主上。事已办妥。” 声音低沉平稳，如同磐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
 
范增的目光并未立刻落在衡山身上，而是越过他，扫向他身后的三人，最终停留在哑狼手中那个湿漉漉的麻袋上。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麻袋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确认里面承载的“结果”。阁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细密的雨声沙沙作响。
 
“起来吧。”范增的声音响起，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如同古井深潭。
 
衡山依言起身，垂手肃立。
 
范增的目光这才落回衡山脸上，锐利的眼神似乎要将他从外到里彻底看穿。那目光在衡山略显苍白、带着疲惫之色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他腰间悬挂的、古朴的青铜短剑剑柄。
 
“郴江风雨甚急？”范增缓缓开口，问的却是无关紧要的天气。
 
“是。风雨如晦，江水暴涨。”衡山回答得简洁。
 
“行宫……守卫如何？”范增踱了一步，目光重新投向舆图，手指似乎无意识地划过代表郴县的那个小点。
 
“吴苪调度有方，侍卫拼死抵抗，皆已肃清。”衡山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提到“吴苪”二字时，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快得几乎无法察觉。
 
范增背对着他，似乎并未留意到这微小的停顿，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阁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药香和墨香混合着麻袋散发出的异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草上飞在门外不易察觉地咽了口唾沫，石砣依旧木然，哑狼则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过程……可有阻滞？”范增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悬顶。
 
衡山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那些在雨中闪回的画面——吴苪绝望的眼神、老宦官喷溅的鲜血、护卫被劈开的身体——瞬间冲击着他的脑海。他感到握着剑柄的手指关节有些僵硬。后颈处，昨夜被哑狼手刀劈中的地方，传来一阵隐隐的钝痛。
 
“并无大碍。”衡山的声音响起，比刚才低沉了一丝，但依旧保持着刻板的稳定，“目标授首，沉尸郴江。行宫内外，不留活口。痕迹……已被风雨江水抹除。” 他清晰地复述着“沉尸郴江”、“不留活口”、“抹除痕迹”这些冰冷的字眼，如同在背诵一段既定的程序。
 
范增缓缓转过身。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掩饰，如同两把淬火的利刃，直直刺向衡山的眼底深处。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灵魂，审视着他话语背后每一丝可能存在的迟疑、动摇或者……谎言。
 
“吴苪……死前可曾言语？”范增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探究。
 
衡山迎向那穿透人心的目光，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混乱记忆碎片。他清晰地看到吴苪喷血时那怨毒的眼神和那句“项贼不得好死”。但他只是微微垂下眼睑，避开那过于锐利的直视，声音毫无起伏：“未曾。反抗激烈，格杀当场。” 他刻意省略了吴苪最后的诅咒，也省略了那只踏碎胸骨的脚。这是任务报告，不需要多余的情绪和细节。
 
长久的沉默。范增的目光在衡山脸上逡巡，似乎要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裂痕。衡山保持着垂首的姿态，呼吸平稳，如同入定。唯有他紧贴裤缝的手指，在无人可见的阴影里，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终于，范增的目光移开了，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也随之消散了一些。他踱步到书案旁，拿起一支紫毫笔，蘸了蘸墨，目光却并未落在案头的竹简上。
 
“很好。”范增的声音恢复了平淡，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你们辛苦了。下去休整。哑狼，将‘东西’……按规矩处理掉。”
 
“是。”衡山沉声应道，心头却悄然松了一口气。那短暂的、如同置身冰窟的审视，终于结束了。他再次行礼，动作依旧一丝不苟。
 
“衡山留下。”就在衡山转身欲退时，范增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却不容置疑。



长篇小说连载之二十六


 
衡山的脚步顿住，心头猛地一紧。草上飞、石砣和哑狼无声地退出静思阁，沉重的麻袋也被哑狼拖走，在地板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暗痕。阁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
 
静思阁内只剩下范增和衡山两人。空气似乎更加凝滞，药香和墨香也无法驱散那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压迫感。窗外雨声淅沥，更衬得阁内死寂。
 
范增放下紫毫笔，缓缓踱到衡山面前，距离很近，近得衡山能清晰地看到他布袍上洗得发白的纹理，以及那双深陷眼窝中蕴含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幽光。
 
“抬起头来。”范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衡山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迎向范增。他能清晰地看到范增眼中倒映出的自己——一张苍白、疲惫、毫无表情的脸。
 
范增的目光在他脸上缓缓移动，从紧抿的唇角，到挺直的鼻梁，再到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努力维持着冰封般平静的眼眸。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在衡山的皮肤上缓缓刮过。
 
“你……似乎很疲惫。”范增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非询问。
 
“路途奔波，风雨兼程，属下无碍。”衡山回答得滴水不漏。
 
“无碍？”范增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昨夜郴江风雨，行宫血光，弑君之举……当真无碍？”
 
“弑君”二字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衡山的耳膜！他心头剧震，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这是范增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直白地点破昨夜行动的本质！以往，无论是彭城驱逐，还是沿途的“护送”，都包裹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之下——“迁居”、“静养”……而此刻，这层薄薄的遮羞布被彻底撕开，露出了里面赤裸裸的、染血的真相！
 
衡山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迎视着范增那双仿佛能看穿灵魂的眼睛，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属下……只知奉命行事。主上所指，便是属下剑锋所向。”
 
“奉命行事……”范增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目光锐利如钩，死死锁住衡山的眼睛，“好一个奉命行事。那么，当你手中的剑，指向曾经的王座，指向那个名义上的天下共主时……你的心，当真毫无波澜？你的手……当真稳如磐石？”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敲打在衡山的心防之上！指向王座？天下共主？那些被他刻意压抑的、混乱的记忆碎片再次翻腾起来——少年绝望的哭喊“哥——！”，沾满泥泞和血迹的青铜短剑，紧握着玉环的、沾满泥污和血迹的大手……这些碎片与昨夜寝殿摇曳烛光下、吴苪那双充满无尽怨毒的眼睛疯狂地交织、重叠！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衡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感到紧握的掌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属下……”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异常干涩，仿佛被砂纸磨过，“属下……是主上的剑。剑……无心，亦无手。剑锋所指，唯有主上意志。” 他艰难地吐出这句话，努力维持着声音的稳定，但内心深处那冰封的湖面，却在范增尖锐的质问下，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冰冷的湖水混合着混乱的记忆碎片汹涌而出，几乎要将他淹没。
 
范增盯着他，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睛似乎捕捉到了衡山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剧烈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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